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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外套(第1页)

第158手,谢砚之填气的子一落,攀柔懵了。退役之后干了五年解说,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无理的棋。在此之前,谢砚之盘面领先十目左右,已经牢牢锁定胜局。一手自填一眼,自杀一龙,白白送出五十目,反倒输了元天宇四十目,像是要把整盘棋送给元天宇了。来解说之前,攀柔也听说了谢砚之和元天宇之间的龃龉。昨晚仇嘉铭的直播,和视频网站上那条谢砚之与元天宇争执的视频,将两人之间的矛盾炒得沸反盈天,是眼下棋圈最大的新闻。如果谢砚之真的以这种方式输给元天宇,恐怕会压过京城华一的丑闻,成为更大的热点。一种可能,谢砚之收了元天宇的钱,元天宇重金买一个晋级名额。圈内假棋事件不少。可元天宇的表现,并不像知情。更何况,没有人下假棋会这么明显的。那就只剩下另一种可能:谢砚之要在倒欠四十目的情况下赢棋。元天宇也是国内现役一流棋手,与元天宇下棋,想在大劣势下翻盘,极为不易。除非,对手是谢砚之。攀柔无意识地低声念:相信小谢,相信小谢……另一边,赛场之上,元天宇显然也察觉到谢砚之的意图,冷静下来长考。他的呼吸还有些颤抖,脸色也没有完全复原,肩却已经沉下来,一动不动地望着棋面。这是一个棋手静心思索的标志。可惜留给他的时间实在太少。五分钟之后,棋钟上的时间走尽,开始读秒。在一分钟读秒的尾声,他按照原本就算清的棋路,落了一子。元天宇实在是看不出来,这局棋,谢砚之除了立即投子认输之外,还有什么出路。谢砚之应得很快,一手罩,抵住元天宇的进攻,是本手。元天宇又靠,继续扩张。只是元天宇这一手之后,谢砚之将手一抄,身子向椅背靠去,任己方时间流动,抬起俊美的面孔,淡笑着望着元天宇。他在做什么他为什么不下了攀柔急促地低问。她似代入了谢砚之对面的位置,为他的一举一动,感受到与元天宇同等的不安与困惑。【谁懂啊我感觉小谢的笑容有点吓人……】【+1】【我是谢砚之颜粉,我也加一。】【为什么不下!!为什么不下!!!他在等什么!!!】攀柔一任耳机里实时转达给她的弹幕,自顾自看棋。等等……她眼前乍亮。谢砚之的罩,看似是对元天宇先前一手的应对,实际上,暗暗瞄准元天宇的弱点。元天宇的大空之中,要出棋。如果谢砚之杀得凶狠,扳平四十目的差距,不过是瞬间的事。谢砚之早已看穿元天宇的棋路。他知道元天宇将会犯错,将机会拱手递给他,他索性让了一步,看元天宇能不能及时意识到。很可惜,元天宇没有。此刻,谢砚之棋钟里还有大把的时间,他不用来想棋,而是将时间豪掷在抱手笑看元天宇的反应上:看他终于发现陷阱,脸色骤变,却又无能为力,只能等待谢砚之落下屠刀,在谢砚之延宕的时间里,如坠无间地狱,懊悔难平。偏偏还不甘认输,因为就算谢砚之杀光这一块棋,无非是抵了他刚刚让出的一块实地,局势不相上下,还有搏一搏的一线希望。自十三年前,少年谢砚之以全国第一的成绩定段,攀柔就一直关注着他,眼看他一步步成长成全国首屈一指的棋手,下出青史垂名的成绩。可时至如今,攀柔不得不承认自己一点都不了解谢砚之。每个棋手都知道,局势大优的棋被自己亲手下毁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。谢砚之用这种痛苦来惩罚的对手。非常……恶劣。恶劣,一个她从来没想过会用在谢砚之这样光风霁月的棋士身上的词。终于,在平白折磨元天宇十分钟之后,谢砚之动手了。一套教科书式的手筋杀得干脆利落,元天宇毫无抵抗之力,便被谢砚之将局势扳平。接下来的一小时里,元天宇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顽强,与谢砚之缠斗到官子最后一着。一场凌迟般的棋局告终,裁判和公证处的工作人员上前,数子。结果出来了。解说室里的攀柔,面色凝重,谢砚之一子胜,晋级云松杯十六强。这是她第一次,不为谢砚之的胜利感到高兴。赛场里,裁判宣布比赛结果,谢砚之起身,拂了拂昂贵外衣上的褶皱,表情轻松,与裁判握手之后,略过已至崩溃边缘的元天宇,转身要走。早有记者不顾阻拦拥上来,用镜头堵他去路,连声问谢砚之为什么要下出第158手自填一眼。谢砚之像是有些好笑,觉得这问题没什么回答的价值似的,轻描淡写地:防他投降呗。让出一手棋、一块地,竟然只是为了给元天宇一点甜头,一点获胜的希望,吊着他,把他留在棋盘上,任谢砚之羞辱。等工作人员将不按规定贸然采访选手的记者清走,谢砚之终于可以离开。他正要走,哑了一般噤声许久的元天宇,猛地起身,瞪大了眼,双唇因为愤怒而战栗不止,厉声:谢砚之!你说围棋不是用来欺负人的,你现在又在做什么谢砚之不理,径自走开。你以为你很正义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谢砚之,不认真下棋的棋手,会遭报应,你——谢砚之半转过脸,漠然:输了棋,才会遭报应。他沿着选手进退场的内部通道离开。耳畔终于清净。这局棋,于他也并不容易。自填一眼,是一场豪赌,他下出这一手的时候,必有一个人会名誉扫地,要么是没有察觉到陷阱的元天宇,要么是轻狂自负的他。他十三年的职业生涯,从未如此走过悬崖索道。好在,他赌赢了。他低低长出一口气,平复因紧张而起伏不定的胸膛,快走两步。在走廊的拐角处,一只纤长细瘦的胳膊抬起,将他拦住。是庭见秋。庭见秋仰起脸,咬着牙,面色是大病初愈的惨白,眼底青紫,额上有些细汗,黏了几根柔软卷曲的发丝,身体也有些颤抖,使她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不已。她手里,握着一件陈旧泛黄的外套,外套背面印着江陵棋院几个隶书大字。谢砚之,我把你的衣服,还给你。她的声音里透出冰冷的陌生。她看到了。——他如何自负地自填一眼,如何在棋桌上嘲讽对手。他敢做出来,就不怕人看。唯独她,是个例外。对上她淡如琥珀一般的双眼,谢砚之竟感到一丝心虚与后悔,从心底悄然漫上来。谢砚之接过。腈纶布料的廉价外套,入手有些沉,他自定段后,十三年来,再没穿过。这件当初借给她遮裤上血痕的外套,她保管得很好,微有樟脑的馨香。他说:谢谢。庭见秋面无表情地直视着他,似要用眼神剜穿他良好的教养,将他的心问出来:我以为你没变。谢砚之如常一笑:没变的只有你,见秋,你多坚硬,你是一颗金刚石,什么摧磨都改变不了你的质性。我不是。他举起手中的外套,向她说:谢谢你还给我,但这身衣服,我已经穿不上了。语罢,他不待庭见秋回应,抬起下巴,错身从她身侧走开。他不敢多留,怕庭见秋的失望。他不知道她病好全了没有,是不是看到昨晚的直播,竟从云春,千里迢迢来岳州找他,给他加油。从云春,到岳州,昨晚出发,中午抵达,要先坐他俩一起搭过的那班最早的火车到江陵,再转公交到飞机场,坐三小时飞机抵达岳州。这么远的路,她还病着,只拿一件小时候的外套,就一声不吭地来了。他却连她的身体状况也不问,不给她安排在岳州的住处,不陪她吃一顿饭。他逃了。谢砚之回到他专属的选手休息间,深吸一口气,打开门,两位教练正在休息间等他。赵良甫立在休息室正中,满面怒容,手中握着一柄一尺长的铁质戒尺。谢颖则坐在休息室一旁的沙发上,一袭修身的黑裙,面上不见恼意,也并不笑,只微侧着脸,透过厚重的镜片,无声地看着他,周身气息凛冽。跪下!赵良甫喝道。谢砚之声调平静:我赢棋了。赵良甫怒火更甚,提声:给我跪下!一旁,谢颖冷眼看着,眸光沉重,似也在逼他服从。谢砚之垂下头,缓慢地屈膝跪下。酒店的休息室里,铺有高绒地毯,不似小时候在江陵棋院里跪水泥地那样,又冷又硬,跪一小时要疼好几天。赵良甫大步上前两步,戒尺如雷击一般落在谢砚之肩上背上:我没有教过你填自己的眼!是谁教你下这样的棋从此你叫他老师,不要叫我!谢砚之闷声吃痛,怎么也不叫唤出声来。小时候,棋院里其他孩子挨打,都会故意叫得响些,因为赵良甫自己也有一个儿子,听到学生喊痛,会心软。如今轮到他挨戒尺,却一声不吭。他不服错。我赢了。他重复。赵良甫一怔,似没想到他会顶嘴,手上戒尺使力更凶,铁质长尺啪啪作响,嗓音含怒沙哑:你以为你赢了你输了!输了你的棋德!你们入学那一天,我教的是什么是数气吗不是!我教的是德行!我教的是尊重棋,尊重对手!谢砚之颔首不语。你从小在我这里学棋,我从来没有打过你,输再多我也不打你。不是看在你妈妈的面子上,是因为我知道你心里有棋,看重棋,赢也认真输也认真,是真棋士。——砚之,你怎么变成这样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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